要不是这位走私犯,中国人可能连糖都吃

2023/6/8 来源:不详

曾经在欧美机制糖面前一败涂地的中国糖,在抗战前已经重燃自信。

文/霍安治

中国曾经是食糖出口大国。清末五口通商,中国糖热销全球。在年极盛时期,仅土糖一项,出超即高达.4万海关两(.9万大洋),相当于当时全国一年田赋总额的15%。

欧美列强的机械制糖法,在年代彻底打垮中国糖业。同样是白砂糖,外国的精制白糖颗粒均匀,色白如雪,中国土白糖却是糖色浑浊,容易发潮。比起价格,更是气人。越洋而来的太古洋糖,上海批发价1袋(斤)售价约20块大洋,每百斤只要近15元。四川内江土白糖在产地出售,不计运到上海的运费,厂边交货价已高达每百斤19块大洋,根本无法竞争。

更糟糕的是,欧美列强将食糖视为战略物资,力求自主供应。欧美不产甘蔗,于是大种甜菜,摆脱对甘蔗的依赖。中国蔗糖外销之途完全堵塞,外国的机制蔗糖却全力倾销。原是出口创汇主力的糖,反而成为洋货入超排行榜上排名第一的最大贸易漏卮。在倾销最严重的年,洋糖入超总金额高达.94万海关两,相当于万大洋。形象地说,年国民政府总岁入是7.75亿大洋,食糖入超相当于国家总岁入的13.3%。小小洋糖造成的贸易逆差,已成为动摇国本的另类国难。

国内糖业理应奋发图强,但年时的中国农村小店糖架上,满是“荷兰赤”、“吕宋青”与“太古车白糖”。上海的食糖批发交易市场,质量以“荷兰24号粗砂”为标准,交易不使用本国的银元与市担,却以荷属东印度通用的货币“荷兰盾”计价,以“爪哇担”称重。

年代全球大萧条,各国糖产过剩,向中国倾销更为疯狂,中国糖已到灭绝关头。就在这绝望时刻,割据广东的“南天王”陈济棠奋起一搏。他迭出怪招,甚至以缉私舰走私,出奇制胜,迈出复兴国糖的第一步。抗战爆发前夕,中国糖已经重见生机。

中国土糖能风行全球,关键在甘蔗。

能制糖的农作物很多。“王之膳羞共饴盐”,年前的周人已经以小米制“饴糖”。东汉以甘蔗制成蔗汁凝结成块的“石蜜”,唐太宗派使者取摩伽陀国“熬糖法”,精炼白砂糖,从此中国制糖技术领先全球长达10个世纪。相比之下,欧洲直到十字军东征,才尝到蔗糖的甜味。

甘蔗性喜湿热,寒冷欧洲与北美种不出来,直到欧洲人在16世纪殖民热带中南美洲时候种甘蔗,欧洲人才能轻松吃甜点。到了19世纪,欧美甜食仍然依靠进口糖,但殖民地糖产量不足,中国糖稳居卖方市场,不愁销路。英国贵族喝下午茶,讲究中国茶叶、中国瓷器,还得加中国白糖。

有趣的是,全球的中国糖,是以泥巴加工的。

早在年,太古就在香港鲗鱼涌建立了现代化技法的制糖厂。

传统的甘蔗制糖工艺,榨蔗开始。牛拉石辊榨出“黄水”,沉淀澄清,进锅熬煮,漏钵“上漏”,静置7到8日使水分流出,就能结晶成糖。此时颜色不好看,糖清虽已结晶成白色颗粒,却被黄黑色杂质包裹,只是中低档粗糖。若要精制成,得以肥沃均匀的泥巴覆盖于粗糖糖块之上,泥水下流,渗入糖中,过滤结晶,7至8天泥水漏完,将干泥刮除,烈日晒干,就是结晶洁白的上等白糖。

唐太宗取得的泥巴加工白糖法,风行千余载,是手工制糖的最高工艺。然而,欧美于年代发展成熟的机械制糖,一举打垮中国糖。机械糖厂效率高、产量大、质量稳定。甘蔗进入“压碎机”,上下咬合的双轴凹凸钢辗强碾压碎,效率远超过牛拉石辊。导入“压蔗机”,榨出糖汁高达92%,使耗损压到最低。再进“硫熏箱”,以二氧化硫熏制漂白,达到砂糖胜雪的美白奇效。糖汁加石灰进“澄清器”加热沉淀滤渣,又洁净又省工。再倒进“盘管式真空锅”,熬煮成膏,进“结晶器”结晶,只费2到4天,就成为旋亮度96度的“九六粗糖”。精制细砂糖则由离心机担纲,甩出糊状糖蜜,留下蔗糖结晶体,烘干后就是中国土糖望尘莫及的纯净白砂糖。

砂糖质量的优劣,以“旋亮度”判定,旋亮度越高,杂质越少,蔗糖含量越大。欧美糖厂的机制白砂糖,旋亮度超过98度。未进离心机加工的洋粗糖,旋亮度也高达96度。相比之下,以泥巴过滤的中国土白糖,即使是质量最高的“上白”,旋亮度也只能达到95.4度,还不如欧美的粗糖。

摆上货架,老百姓第一眼看色泽,中国糖色黄质浊,全无卖相,洋糖色白如雪;再尝甜味,洋糖纯度高,甜度高一等;最后比价格,泥巴加工的中国土白糖,原料损耗率高,更要负担沉重的工资成本。第一道工序压碎甘蔗,欧美机械糖厂只需一人控制压碎机;中国人工制糖却需使用10名工人、3头壮牛并驾。再比制作时间,中国糖由熬糖到晒干,需时长达1到2个月,晒糖还要看老天脸色;欧美离心机制糖,开机1小时,能抵手工劳动两个月。因此,中国土糖的制造成本,远比机械生产的欧美“精制糖”为高。

年甲午战争,产蔗大省台湾沦入日寇之手。就在这个国耻年,中国糖由盛转衰,由出超转为入超,从此于全球市场节节败退,进而失去国内市场。

许多研究认为,割让台湾是中国糖业衰败的主因,事实上,台湾并不是中国的产蔗第一大省。日据时期台湾甘蔗种植最高峰之年,全台蔗田16.7万甲(万亩),而广东省农林局于年估计的全省理想植蔗面积,则达到万亩。因此,损失台湾一省的糖产量,并不足以拖垮中国糖产业。真正使中国糖由盛转衰的关键一击,是在同时期热销的“太古车糖”,在中国打响了欧美机制糖的名号。

以香港为基地的英国太古洋行,于年建立糖厂,由爪哇与菲律宾进口粗糖(赤砂糖)到香港,以最先进的离心机、骨炭滤法与二氧化硫漂白法精炼,进攻内地市场。机械制造的太古糖颗粒洁白细致,甜度质量稳定,时称“车白糖”。

更糟糕的是,太古洋行是洋货推销大师,在中国内地铺设了细密的经销网。北起营口,南到昆明,太古运用现成的经销网卖太古糖,十年有成,颠覆了国人的食糖品味,“洋糖”自此成为高质量的时尚象征。太古糖火速席卷全国市场,糖袋唛头上以英文大写字母标示的等级,竟成为国内糖业的公定标准。粤人念A为“温”,太古A级糖被形象化称成“高五温”,B级糖“四温半”,依次递减。糖市订货,绵白糖指定“四温半”,黄糖“二温七二”,粗赤糖“二温半”。洋泾浜商语订货,全国糖商都听得懂。

20世纪伊始,本地不产甘蔗的欧美列强以食糖为战略物资,不惜血本去大量种植成本高昂的甜菜,以求食糖自给自足。甜菜糖一度达到全球糖产量的45%,全球蔗糖滞销。当时的四大蔗糖产区古巴、爪哇、印度与菲律宾,两个在中国旁边,太古一打响洋糖名号,爪哇“荷糖”与菲律宾糖立即跟进,涌入中国市场,打垮了土糖。

在天津,经销食糖的“洋货局子”对土糖冷眼相待,全力推销洋糖。当地文史记载:“到年以后,洋白的销路已达到顶峰,本地杂货庄和外地客商不仅抢购现货,就是运送中的定货或未出厂的期货,也成了它们买空卖空投机倒把的筹码。”原本独占天津市场的潮(州)、(福)建、广(东)土糖三帮,“除潮糖尚有微弱的销路外,其他糖种可以说无不滞销”。

在上海,不但白糖全是洋糖,就连糕饼使用的粗糖,也得用进口的“荷兰赤”、“古巴赤”与“吕宋赤”。土糖在产糖大省广东同样兵败如山倒,太古大班莫应溎回忆道:“那时广东每年约销售食糖50万司担左右,由香港输入的太古糖,约占了30万司担以上,基本上控制了广东的食糖市场。”

中国白糖一向以潮州糖为极品。“足尖”、“冲尖”、“上冰”与“冰花”等历史悠久的潮州白糖,甜味不亚于太古车糖,但色泽差一截,价格更让顾客缩手。天津市场上的洋白糖,价格只有潮糖的2/3,批发整售更是痛快。潮帮糖商惯用刁钻减重的“勾子秤”,洋商则是大秤称糖,大秤比“勾子秤”多9%,太古车糖一袋斤,上本地秤就是斤。批发商每袋洋糖现赚9斤,自然乐意推销洋糖。

洋糖的价格优势,来自机械化大量生产。中国土糖制程缓慢,无法追赶洋糖价格。年全球大萧条,欧美食糖消费锐减,糖价大跌50%,远在美洲的古巴糖也不惜运费以横越太平洋,打入中国市场。

“我国消费之糖,近年多仰给予外国。”财政部食糖运销管理委员会的调查报告,记录了大萧条年代洋糖倾销的惨状。在上海市场,精加工的白砂糖是“太古车白糖”与“荷糖”。黄砂糖是菲律宾“吕宋青”、新加坡“冰面青”与爪哇“冬务青”。就连酿酱油的糖渣(橘水),本土渣也争不过爪哇“塔青”。

“台湾糖,白糖甜,甜津津,甜在嘴里痛在心。”日本以台湾甘蔗制造白糖,也来趁火打劫,只是质量不高。日本商人索性模仿太古糖的包装与唛头标示,混水摸鱼,再以低价倾销,也占下大片市场。

到了年,洋糖居然攻陷深处内地的四川市场,这是对中国糖的致命一击。

四川是全国产糖第一大省,全川个县市,50余县产蔗,43县制糖,年产各种蔗糖万市担(约合9亿市斤)。但手工川糖成本太高,无力与洋糖竞争。年代,四川白糖卖不出长江三峡,只剩下省内市场。唯有“橘糖”(赤砂糖)能销出四川,因为川桔是中药的重要成分,俗称“药糖”,洋糖不易取代。但在全球大萧条的第二年,爪哇荷糖一举攻进四川,“荷赤”更夺取了全国橘糖市场。两年之间,四川白糖销量斩半,橘糖销量只剩1/3。

要与洋糖竞争,只能毅然改用机器制糖,但早年国人自办的机器制糖厂全部失败。

年,北洋国务总理钱能训领头募股,当权军政大员倾力投资万,于济南东关建立甜菜制糖的溥益糖厂,5年特许免税。“机械建筑,均颇美备。水陆交通,无不便利”,但厂只维持六年,即黯然歇业。

照片拍摄于年到年期间,四川乐山一处蔗糖作坊,两头水牛提供动力。

年,广东糖商马玉山于上海登高一呼,招集沪上糖业资本万,成立国民制糖公司。德国全新机台,政府特许免税,开办不到一年即亏损倒闭。

年,川军将领蓝田玉于内江成立开源机器制糖公司,军阀实力保护,只撑半年即停业。

机械糖厂屡次失败,主因在于洋糖的削价挤压。一次大战后全球食糖生产过剩,洋糖就能以不可思议的低价,挤倒中国本地的机械糖厂。到了大萧条的年代,全球食糖库存数量大增一倍,列强不得不于年签订《蔡德邦协定》。由国际联盟监督,协议各国减少糖产,约期5年将库存食糖卖完,但成效不彰,只好继续向中国倾销,中国糖更被逼到灭绝边缘。

洋糖倾销已经成为国难。年全球大萧条爆发,洋糖进口金额飙增至万海关两的最高峰,南京当局大为震撼,只是困于内战而分身乏术。年内战平息,关税自主,当局重拳出击,于年1月大幅调高洋糖进口关税,筑起关税壁垒。白糖(精糖)由每担1.4海关金单位(每金单位约合大洋1.7元),调升到2.4到2.9金单位。赤糖由1.01金单位调升到1.9金单位,涨幅将近一倍。年5月再调高一倍,旋亮度超过98度之精制白糖,每担征税高达5.8金单位。

重税的制约成果是立竿见影的。年洋糖进口金额重跌至万金单位,相当于万海关两。与年接近1亿海关两之最高峰相比,急降近八成。战争进一步减少洋糖进口量,年“一·二八”沪战国内抵制日货,日本白糖进口大减。到了年,洋糖进口量只剩万金单位,但市面上依然洋糖充斥。因为洋商化身为私枭,避开海关重税,走私运糖。

糖业危机依然无解。就在这绝望时刻,割据广东的“南天王”陈济棠以夷制夷,以私枭手法挽救了中国糖。

广东是全国产糖第二大省,却是洋糖侵略的重灾区。在太古糖厂开办之前,广东每年输出粤糖约万元,年代却每年输入洋糖万元。年,陈济棠以岭南大学教授冯锐出任农林局局长,担起拯救广东糖业重任。冯锐的第一步就是兴办机械糖厂,驱逐洋糖,重振粤糖雄风。

“全国所需白糖,皆仰给予舶来品。其每年进口额,动达二万万元以上,恒在各种货物入口第一二位之间……是则吾庞大之民族,徒供帝国主义者磨牙吮血,敲肤吸髓之用。”冯锐喊出“糖业救国”。

他到菲律宾考察,发现菲律宾在手工制糖时期“无一不取法于我。即榨蔗之石轮,亦由我国运往”。当美国殖民政府改用机械制糖,吕宋糖反而大步超越中国糖,“以蕞尔之地,每年白糖出口,值粤币四万万元”。粤糖要迎头赶上,只有取法菲律宾,改用机械制糖。

此时正是全球大萧条的不景气高峰,糖价跌落谷底,大批糖厂倒闭,市场上到处都是低价求售的二手机台。冯锐与夏威夷的檀香山铁工厂迅速谈定建厂案,以二手机台建立3个糖厂。捷克斯柯达工厂听到风声,赶来送上更优惠的建厂案,代建3个全新糖厂。陈济棠豪迈拍板,两套建厂案照单全收。由年至年底,四年内连续兴建6座糖厂,日榨蔗力高达吨。

在大萧条年代大手笔建厂原本是愚行,而且6座糖厂的初步投资就高达粤洋余万,广东当局也筹不出这笔巨款。陈济棠与冯锐却别出心裁,以走私办糖厂。当时广东实行关税新制,进口白糖价格达到每吨洋元。而被英国的香港,糖价每吨约元。陈济棠居然出动缉私舰,由香港走私洋糖进广东,改用广东糖厂包装出售。

新糖厂的烟囱尚未冒烟,产品却已经上市销售,时人戏称“无烟糖”。由年6月至12月,广东当局共发售3万余吨无烟糖,净利约万粤洋。这笔走私巨款成为糖厂建设的启动资金,6座糖厂于年底全数完工。但建厂容易,销售产品才是难题。

陈济棠精心部署,首先在广东境内对洋糖实行专税,重税限制进口,并封锁洋糖走私之途。广东海岸线漫长,单靠缉私舰艇无法禁止走私。陈济棠由中盘商下手,规定糖商须领“运销证”,无证即为私糖,从重处罚。洋糖即使走私上岸,也无人敢卖,走私热潮骤然冷却。

陈济棠趁机推销自制的机制白糖。年榨蔗季节,首先建成的市头糖厂投产,果然一举夺回广东市场。不但机制白糖一炮而红,就连原本奄奄一息的土糖也重获生机。在粤南传统产糖大县遂溪,熬制土糖的糖寮原本只剩余间,洋糖被挤出市场后,糖寮数量于年暴增至1间。

巩固了省内市场,陈济棠继续向长江流域反攻。年3月,粤糖进入上海市场,价格精心控制在略低于洋糖的诱人价位。当月的“荷兰粗砂24号”每担批发价17元,“广东粗砂”就控制在16.9元左右。“荷兰棉糖”每担16.9元,广东的“中国棉糖”则卖16.3元,与洋糖打擂台。

“荷兰粗砂24号”是洋白糖的价格与质量标准。广东砂糖质量不亚于荷兰砂,价格却低廉诱人,马上引起销售热潮。上海糖商大为惊喜,到广东实地调查糖厂,“认为设备完善,并为爱护农业救济农村计,对此国产蔗糖之运沪,尤乐为拥护推销”。于是联合组成“兴华行”,提出代垫运费与代付原料预购款的最优惠条件,包销广东白糖。

上海糖业联手全力推销,广东白糖全国热销,异常火爆,6座糖厂一起上马,困顿数十年的广东蔗业随之快速复苏。中国的内需市场太大,粤糖供不应求,农民抢种甘蔗。当局推销化肥,提供贷款,发放优良蔗种。农工商产业链欣欣向荣,启发了国内其他产糖区。

广东6座糖厂的兴旺荣景,只持续了4个榨蔗季节。年秋,日军攻占广州,6座厂全毁,但广东白糖已经燃起国人办机械糖厂的志气。在福建,省主席陈仪邀请专家,规划于产蔗区漳州建立糖厂。在江西,省建设厅于广州沦陷后相准市场,排除万难于产蔗区赣县建立江西民生第一糖厂,半机械化制糖。在内地闭塞的云南,一群粤商在滇东开办盘溪糖厂与昆明糖厂,川滇黔糖商争相抢购。

产糖第一大省四川,也受到粤糖启发,省立内江甘蔗试验场到上海购置离心机,人工熬糖,机械精制。中国银行则立项研究四川糖业,策定投资方向。抗战军兴,甘蔗试验场扩为华农糖厂,中国银行投资兴办中国炼糖厂,本地绅商跟进。抗战时期无法购买新机器,内江产糖区半机械化克难上马的机器糖厂竟多达5个。

曾经一败涂地的中国糖,已经重燃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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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凤凰weekly

编辑:刘婉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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