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是我们生命中的那堵墙一品滦河
2022/11/1 来源:不详是从什么时候起,察觉到父亲真的老了呢?是前年,我还在小镇上租房,丈夫在县城,冬天到了,父亲帮我蒙窗外的塑料,凳子上得颤巍巍,我看得心惊。才忽然想起,父亲,已经年愈七十。
原本,我一直记得,我把车子骑散了架,父亲一边埋怨,一边很轻松地把车子掉个儿,轱辘朝上修理;我拽了袋大米,吭吭哧哧往屋里挪,父亲一把接过,顺手放到凳子上;还有那些个夜色深深的晚上,父亲亦步亦趋的陪伴……
人老先老腿,父亲确实老了,他赶集上店儿,再不像以前那样利落,依旧是爱看热闹,依旧是把赶集的都陪散了才回家,但骑车子的动作明显迟钝了,速度慢了,好像慢镜头。
母亲呢?当然也是啊,头发不知从何时起已然全部灰白,牙也松动了许多,目光开始浑浊。我明明记得,那年,儿子小,丈夫晚班,从母亲这吃了晚饭,往租屋赶。母亲总要抱着裹紧了薄被的儿子,一路护送,说什么不让我换她,她说你腰疼,你抱不动……
可父母到底是老了,老了的父母愈来愈没有了脾气,反而在儿女面前多了小心。接母亲电话,疏忽了煎猪油,油焦了,我大声叫哎呀,母亲听到了,一连两天不敢主动打我电话,她自责。于是,再怎么惦念,再怎么孤独,也忍着。母亲有时神经质,父亲有时固执,我情急也会吼他们,父亲虽不高兴,却再不会吹胡子瞪眼,母亲是讷讷的,孩子般的无助。我便后悔,便心疼。其实,他们是多么容易满足啊,他们总是说:别给我们买穿的,矣个有,买啥呀?将来我们没了,还不得都扔了?他们总是说,别给我们钱了,月月给我们花钱买药,也不少啊。他们在尽力压缩着他们的存在感。老了,让他们不安,让他们感觉开始依傍我们,是让他们愧疚的事情。
多年多年以前,我是隔膜父母的:他们习惯吵架,他们把日子过成穷日子、难日子、被人瞧不起的日子,我自卑又难过。童年里,伙伴们吃上的东西,我吃不上。伙伴们穿上的新衣,我没有。家里只有哥和我两个孩子,幼年哥常生病,我不,母亲父亲偏向哥,即便有好吃的,也都给了哥,我瞅着看着,不吵不闹,可是记在记忆里。那年初二,要交最后一年书费,母亲说没有,我便没订,借了旧版本的旧教材上学,没有任何教辅,我的书包是最轻的。初三,母亲说,你念到毕业,别念了,供不起。我说嗯。晚上作业,母亲说别开灯我睡不着。我晚上就再没做过功课。这些,我也耿耿于怀过。
后来考上了师范。当年的师范是不花一分钱的。别人的父母来看女儿,那些女儿便会扑到那些父母怀里撒娇。我看着,心里眼里发热。可是,当母亲借了三姨的皮鞋也来辗转看我,我挣扎许久,却不会拥抱,不会撒娇,不会亲近。那年我刚刚16岁,虽然是平生第一次离家,虽然我是那么那么想家、想父母。
我一直认为自己缺乏爱的人,缺乏原生家庭的底气,不会处事,不会为人,没有来自家庭的任何力量支持我面对这纷繁复杂的人世。懵懵懂懂地独自闯进生活,闯进工作,形影单只的自卑着,孤独着。直到年龄老大遇到丈夫,结了婚,生了子。
父母百般疼爱这个迟来的外孙,波及到我,住在娘家,父母不让我做这,也不让我做那。我忽然想起:幼年,我也吃过独食儿的,那一年小镇来了物资会,母亲给我买了一种橘子瓣糖,橘色的,沾着粗粝的白砂糖,我在后院一边蹦跳一边吃,好甜好甜;还有,那一年,我跟伙伴玩闹,鼻子被磕出血,流了好多好多,父母单给我炖了蛤蜊鸡蛋,满满一大碗,我吃不下,但很欢喜很欢喜,暗暗盼望鼻血能时不时地淌一淌;还有,那一年,我童年唯一一次得了两元钱压岁钱,母亲没跟我讨,即便那般困窘的日子,仍让父亲带了我赶集,买了我最喜欢的年画,打了浆糊,密密实实的贴在墙上,多少年都揭不掉;还有,还有,那一年的儿童节,母亲特意从村里的裁缝那给我买了一件当年最流行的掐腰皱纹的白衬衣,那么白那么好看,我一直穿到再也穿不下……
至此,我这个当年被父母打骂,都曾不讨饶的犟丫头,宛若春天的冰河一夜间哗啦解冻,我终于在自己成为人母的那一年,与过去和解,与自己和解,不再抱怨父母没本事,不再记着父母偏心。
于是,我更加眷恋父母给我的家,那个翻盖了的老房子,那个热热闹闹的小院儿,那个不算太干净,却暖烘烘的热炕头。我喜欢听父亲给儿子起绰号,叫他陈管够;我喜欢看父亲卖了院子里的菜蔬回家,一块两块地数他的钱;我喜欢听母亲絮絮地跟我说她的鸡,她的狗,她养的狗方圆百里最聪明,她养的鸡十里八村下得蛋最勤;我甚至喜欢看父亲和母亲闹着他们闹了几十年也不厌的老把戏,一个赌气要离家出走,一个说找了这个男人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而我,这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也成了父亲母亲卑微的骄傲——父亲说,你在学校大门口画的那画,多少人夸呢,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有。母亲说,前后庄的都说你是好老师,对孩子们有耐心,对啥样的孩子都好……当儿女活成了父母全部的依仗和慰藉,那就说明,生我养我的父母真的老了,老了,年复一年的老了。
姥姥在世的时候,母亲常说,七十要个家八十要个妈。当时我不懂。然而,当现在的我,每天接到母亲定时电话推送的天气预报时,我懂了;当我每一次回娘家,躺在母亲的热炕头,父亲默默买来烤白薯嫩玉米,我一个,孩子一个,母亲一个时,我懂了。当丈夫、我、儿子偶有个头疼脑热让母亲知晓,母亲的电话如影随形时,我也懂了。
人们都说: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父母在,那个生我养我的地方,就是我们永远可以回得去的老家,故乡。父母在,即便我奔五,奔花甲,我依然是孩子,可以躺在父母的爱里,躺在父母的惦念里,成为他们的牵挂,成为他们在他们迟暮的时光里,仍然要拼尽全力庇护的崽儿,哪怕他们的羽翼早已破败,哪怕我们明明早已有了飞翔的能力。
演员高亚麟说,父母是挡在我们和死神之间的一堵墙。是啊,父母在,我们便觉得死亡离我们还很遥远,父母一没,直面死亡的便是我们,再无退路,生命的来处在我们的身后散去,频回首,也是虚茫,生命中最原始的温暖,也日渐稀薄,终至消弭。
如此,站在年去年来的光阴里,我终于汗颜了我的介怀,原谅了不完美的父母,也便原谅了不完美的自己。我庆幸,我的父母虽日渐衰老,但依然健在。我庆幸,老家仍有一铺暖烘烘的热炕等我,我的鼻息仍旧可以闻得到父亲的老汗烟,耳畔仍能听到母亲定期推送的电话天气。
这,是我的福气。